師恩 |
2021年03月23日 |
以前每到春天,總會養一點蠶,看到它們吐絲化蝶,心里有說不出的歡喜。后來再看到蠶,總會想起李商隱那句“春蠶到死絲方盡”,并不是因為纏綿悱惻的愛情,而是源于中學時代的一位語文老師。 老師姓劉,長年留著硬黑的寸頭,一副黑框眼鏡橫在鼻梁上,上課時腰桿總是挺得筆直。他講課時,整個教室宛若一個深谷,鏗鏘有力的聲音反復回蕩。他的板書每個字都極其工整,他對學生的字跡也要求十分嚴格。劉老師講課,只帶一本書,書上的筆記不多,一堂課下來,行云流水,毫無拖沓阻塞之感,尤其是詩詞古文,他旁征博引,對各種典故信手拈來。講稼軒詞時,他能從辛棄疾南歸前的策馬揚鞭說到歸隱后的懷才不遇;講曹孟德時,他能從歷史功績與文學成就以客觀的角度引導學生認識這個頗具爭議的人;說到杜子美的“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他會引申“孔子登東山而小魯,登泰山而小天下”的內蘊、“五岳歸來不看山,黃山歸來不看岳”的慨嘆以及“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的故事。無論哪一處典故,他總能守住課本之源,又跳脫課本的形式,有時情到深處,他便談笑風生,不能自已,有幾分劉文典講《月賦》的影子。他渾身洋溢的激情及對詩詞歌賦的詩意描述,會一下子抓住學生的心,讓大家目不轉睛地盯著他,似乎在欣賞意象中的絕妙風景。直到下課鈴聲響起,大家仍意猶未盡,頗有《口技》中“忽然撫尺一下,群響畢絕。撤屏視之,一人、一桌、一椅、一扇、一撫尺而已”的風范。 每一個少年都會在人生路口遇到指引自己的人,而劉老師則是我極為重要的文學啟蒙老師。有年冬天,期末考試發揮失常,劉老師把我叫到了他的宿舍。我原以為他會指導我如何學習,但出乎意料的是,他像個朋友一樣,和我聊了一些家長里短。一席語罷,他從床底拉出一個刷著紅色油漆的木箱,箱子的漆已經脫落不少,外面還上了一把鎖。我很好奇里面裝了什么,或許是古董,或許是錢財?輕輕拍了拍上面的灰塵,當他俯下身子,半蹲著打開了那把銹跡斑斑的鎖,我才看到,原來是一箱子書。最上面有一本黑皮封面的《哈姆雷特》,他把上面的書拿出來,小心翼翼地放到床上,然后一本一本地找,終于在箱子底部找出了一本藍色封面的書,書上赫然印著三個字《三重門》,作者是韓寒。那年,我十三歲。他把書遞給我,摘下眼鏡,用襯衫的衣角擦拭著上面的灰塵,“韓寒是挺有個性的一個作家,年少成名,這本書也挺有意思的,你寒假帶回家看看,看完寫個讀后感,開學交給我?!边@本書,打開了我認識文學世界的大門,一方面我驚嘆于韓寒的天才之筆,另一方面我又真正地發現文學的厚度是需要從大量的閱讀才能深入體會?!度亻T》之后,我便發掘了自己隱藏的文學興趣,那時條件有限,在我把劉老師的藏書讀完后,我把能找到的書都貪婪地吞下,甚至對于所學的語文書,從封面插圖到引言,從課文的作者、注釋,到課后閱讀,我都津津有味,數遍不倦,以至于十多年后,我還能隱約記起課文中的一些經典語錄。這雖然是自己的一種嗜好,卻也是受他的影響。后來,我不滿足于光看書,也慢慢動筆寫,恰逢劉老師規定每個星期都要寫三篇周記,可能正值青春年少,自己頭腦中充滿天馬行空的思想,寫作的欲望如雨后春筍般蓬勃而生,覺得無時不能下筆,無事不能入文,經常出現一個禮拜寫七八篇的情況,一個作文本只夠交一次作業。劉老師每次都極其認真地批改,點評,用熱誠回應著作文中的少年。 久而久之,我和他產生了一種似乎只屬于我們之間的默契。因為文學,因為寫作,我們逐漸從課堂下的朋友變成了課堂上的知己,當他再講到李白的“揮手自茲去,蕭蕭班馬鳴”時,我已經能應和他未來得及說出口的“峰回路轉不見君,雪上空留馬行處”;當談到《范進中舉》的悲劇時,我也能回應他“十年寒窗無人問,一舉成名天下知”的總結,同學們都驚訝于我們的默契,我們卻驚喜于有如此一個忘年之交,如是三年。 生命就像山澗小溪一般,不動聲色,卻一直向前流淌,會遇上很多人,留下很多故事,若是點水之交,則報之以微笑,若是高山流水,則永不會相忘于江湖。韓愈說“師者,所以傳道授業解惑也”,一個老師傳授的知識是有限的,但他對學生思想的影響卻是無限的,倘若有幸能偷閑半日,我還想回原來的教室,再聽一堂他的課。(辛知雪) |